寻常人家连庙堂——我与中共高层

若思

我主要在和平年代长大，当然没有父母那样的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密接触
，但也不是没一点关系。时过境迁，似水流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如今
回忆起来也并非没价值，的确有留下记忆档案的必要。
         我和家人惊心动魄过了土改关，不是“官僚地主”，还是响当当的贫农。
          土改分田地，我们高兴死了！然而，没两下便合作化，“胜利果实”又不
是我们的了。这本没什么，我们的明天是“共产主义天堂”啊!然而，“天堂”未
到，我敬爱的老师们在反右风雨中顿间成了人皆可斗之、骂之的“右派”，实
在让人目瞪口呆!接着，毛泽东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
让我们去战天斗地搞精疲力尽的瞎折腾；接着是席卷神州饿死千万人的大饥
荒!在粤北的广东矿冶学院预科，我饿得如几万年前的马坝猿人，什么都吃
。我至今难忘被饿死的乡亲，难忘我们夜半饥肠咕咕时偷别人瓜菜塞肚子的
可怕时光……
       也许天怒人怨，上面需要宽松，“刘邓路线”才行时，我们又能正规上课
了。尽管我174厘米高，体重才45公斤(竹篙般)，但为了生存，搏命读。那
时大学招生很少，我还是“搏”入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
      在华师过了两年的天堂般生活，三年级便下乡搞社教的“四清”，达一年多
之久。“四清”结束，“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我们先半是狂热、半是
惶惑地斗老师，斗“走资派”，去“横扫一切”；然后是风风火火的“大串连”的“
造反”(实则游山玩水也)。就当时心境而言，“闹革命”，随心玩耍，胡弄到毕
业，然后工作拿工资，本没什么；然而，我们这些“碌擦(67)届”的“老九”，却
推迟了一年才分配，当然怨声载道。接着，我们却是到一个人要种几亩地的
部队农场脱胎换骨的日晒雨淋的死去活来的苦力的干活。苦熬了近两年，才
捱到分配去中学任教。来到中学，我们这批过五关斩六将一路风风雨雨且时
时“紧跟毛主席伟大战略部署闹革命”的“小将”，本该顺利才是；然而，我们
却迎来了“臭”——还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还是“臭老九”!既然如此，那么，
批林批孔、“反回潮”，乃至“农业学大寨”的“把学校办成无产阶级专政工具”，
我们都是“目标”了，等待我辈的是不断的“斗争”、“批修”及血雨腥风的寒暑假
的“学习班”……
          幸好粉碎“四人帮”，我们才解放!
          转正题，谈谈我和中共高层的关系——
         
         我和周恩来总理有关系。
         那是1964年春天。我们从师院乘车出发往白云机场，说是迎接几内亚
总统塞古.杜尔的夫人及周总理从印尼访问凯旋。
        穷人家的乡下土孩子，成为大学生；大学生了，又能亲见日思夜梦的周
恩来。在我乡下的同龄中，谁有此福气？
        我们一路歌唱，欢声笑语不断。来到白云机场，分几层排好圆形队列。
先是周总理走下飞机；然后是迎接塞古?杜尔总统夫人从另一机下来。虽然
从国际礼仪而言，夫人是重点迎接对象，我们也手拿鲜花向夫人高呼“欢迎”
、“欢迎”；但是，我的目光，却是向着周总理的。
        走过来了！过来了！周总理离我不过三公尺左右。啊，斯斯文文的东方
美男，古铜色的肌肤，炯炯有神的双眸，迷人的笑脸，自自然然的、方方正
正的步履      ……
        突然，一个小女孩拿一大束花，从后面向夫人跑去——当然是献花了！但
总统夫人却走得飞快，小孩一时追不上。走在后面与夫人隔好几步远的周总
理，马上笑微微地从女孩手中接过鲜花；然后紧追几步，把女孩的心意——不
，全广州的孩子的心意，转给总统夫人……
    这一镜头，永久定格在我脑海中……
   
     我和文革初期曾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文革小组顾问、第四号高官陶铸
有关系。
     1965年夏至1966年夏，我们华师大1967届学生参加了当时称为“伟大”的“
四清”运动。鼎鼎大名的中共中央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书记来我校作动员。
对我来说，一是听听有何中央新“精神”；二是他的文章文采不错，报告自然
也会不同凡响。
        在草棚大礼堂东侧，他一下车，便吸引了众人目光，只见：矮个，胖胖
的，短平头，花白头发，脸红润。报告时，声音洪亮；只是他的湖南腔普通
话，听起来不太舒服。而且，“四清”的伟大意义，与报刊上讲的差不多。
         到了1980年代，我们才知道这湖南佬厉害：他广西剿匪，一杀就是几
万；一到广东，便排挤叶帅；一再“反地方主义”，不知冤屈了多少广东干部
；1958年号召大家“三顿干饭拼命吃”带来三年饥饿的，还是此公。（当然，“
文革”敢顶江青，倒是硬汉。）
        四清四清，陶铸要我们清他人先要清自己。一声令下，我们大事小事，
新账旧账，都来个统统端，统统“上纲上线”，统统要归到“挖社会主义墙脚”
、“成为修正主义苗子”、“和平演变的基础”。我亲见一位女同学，脸色铁青
，声音颤动，在清算自己……我呢，本未受父亲什么坏影响，但因为的旧职
人员的“国民党少校指导员”，此时为求过关，也无中生有拉几条所谓的“中毒
”；我受书本得益无穷，此时也狠批“受封、资、修毒害”，成为“垮掉的一代”
，“杜勒斯在中国搞‘和平演变’的社会基础”……

        我与毛泽东、林彪、刘少奇、邓小平等也有点关系啊！
          那是文革狂热年代。公元1968年8月底，我作为第一批上北京的红卫兵
，当然十分荣耀！ 十分遗憾，红太阳没有出来接见我们；要多住几天游山
玩水，接待站又规定了天数！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先到上海、南京、
杭州。华东游毕，大家一致决定，打回北京去！因为，毛主席的红卫兵，要
求到北京见自己的红司令，完全是革命行动！
       我们是国庆前夕到的，紧接着是参加游行。要见毛主席了！我是大学班
上的第一批！我是家里的第一个！我是村里的第一个！一个乡下穷孩子，能
读上大学，又免费上北京，还得红太阳接见！此情此景，我相信神州大地上
的每一位，得到如此境遇时，谁不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我们先是在东长安街静听林彪的国庆讲话。林副主席的声音便是毛主席
的声音。林彪的报告，新在提出了两条路线，提出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这
一新名词。我想：“既然是路线，肯定是从上到下的一大帮人。看来阻力不
小。但是，为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我们上刀山，下火海，一往无前！”
         游行开始了，前面开始蠕动了，人山人海开始沸腾了。见毛主席——人
生最幸福的时刻也快到了！大地欢喧，我的心也在剧烈地跳动。多少次做梦
，到北京见毛主席；但梦总是梦，从不敢奢望变成现实。但是，今天，毛主
席的一挥手，一句话，我们便不花分文，雄赳赳，气昂昂，以“革命小将”身
份接受毛主席的检阅，同时有机会游览北京名胜，领略帝王家的气派，这又
何等幸福！
        轮到我们前进了！前面慢了，我们嫌慢；前面快了，我们不顾一切向前
冲！一到天安门城下，灿烂的太阳挂在天空，但城楼上的红太阳却刚好进里
面休息。未见到毛主席，便失却来北京的意义！这时未能见到毛主席，说不
定今生再无机会了。尽管守在路边的警卫战士大声喝令我们“不准停步，赶
快过去”，但是——
         即使天塌下来，我们也要见毛主席！
        敬爱的毛主席，红卫兵战士想念您！谁反对我们停下来见毛主席，我们
决不答应！
        我们停下来了，谁也阻挡不了！“我们要见毛主席！”“我们要见毛主席！
”也不知是谁在领，我们一浪高一浪呼喊，呼声直冲云霄，喊声地动山摇……
        红司令最理解他的战士。没多久，红太阳便升起在天安门城楼上！本来
，隔那么远，我们很难看清。只是由于平日在电影、报刊中熟悉毛主席了。
这时，我见到的毛主席，可是清清楚楚的满脸笑容，红光满面，在向我们挥
动有力的巨手！待我们在这一历史镜头定格于脑海之后，在身边的警戒战士
催“快过去”时，我才注意到目光炯炯的林副主席；春风得意的江青同志；矮
矮胖胖的陈伯达同志；有点弓着背，脸上无奈，已犯了重大路线错误的刘少
奇“同志” ……
         一九六六年十月一日的天安门广场，天上的太阳红彤彤，天安门的太阳
，不似太阳，更胜太阳。万众狂热我自然也狂热——
        假如红太阳要我们去砸外国驻华大使馆及领事馆，我们肯定会如义和团
，在一夜之间把它们砸个稀巴烂，插上毛泽东革命大旗！
       假如红太阳一声令下，让铺天盖地的我们，向头号敌人“苏修”进攻，“解
放苏联人民”；那么，我们会拼死猛冲，漫长的中苏边境线上，会全面燃起
战火！
        假如红太阳一声令下，让铺天盖地的红卫兵、红后代，去解放处于“水
深火热”的、占世界三分之二的被压迫人民；那么，我们会冲过深圳，冲过
中缅、中泰、中老、中印等边界，有枪的拿着枪，没枪的，要么大刀，要么
长矛，要么锄头，要么扁担，乃至打狗棍，一下子闯了过去！
         既然自我五体投地，把身上的一切，——尤其是最宝贵的思考的大脑交
给了红太阳，如此一来，天空中当然只有一个热辣辣的太阳，即神州任何角
落的百姓都敬畏的红太阳了！中国老百姓需要红太阳，国情需要红太阳，红
太阳则正好升起在天安门城楼上照耀古老而封闭的中国。即使不是毛主席这
红太阳，也会出现其他的“准红太阳”！这，便是“浩劫”十年的中国；这，便
是今日沉重的中国，也是日后中国特有的沉重……
       三年后的1969年秋，中共九大召开。我当时已经在广州军区潼湖军垦农
场拼老命的“脱胎换骨”改造了！我所在的部队属41军的6882部队，据说是红
军时林彪的老部队。在传达大会上，九大代表卜占亚特高声向我们转达“林
副统帅对我们的亲切问候”！这林彪大概和我又有点不是关系的关系吧？

    十年浩劫结束，“四大家族”成红楼一梦，是改革开放的新天地了。该说说我和温家宝总理的关系了——
     2003年的 6月12日下午5时20分，我家突然接到了温总理秘书的长途电话！
         刚好我不在，由我太太接，具体内容也是她转达的。
         这是怎么回事呢？——啊，记起来了：10多天前，我把拙作50万字的人
生报告《往事如烟》寄给了日理万机的他……
        我的书从来不寄给不相识的官员，因为当官的一般不读书。但我为什么
要寄这“中共高官”中的“高官”？ 1、我和他是同龄人，都是同时出来的的“老九”。 2、他到过我家乡，老百姓至今还在赞扬他平易近人。（我还在某刊物
上看到他在领导人中的人们的满意率得第一的消息。）3、我为他当总理后
的记者招待会讲话感动。4、他说他20多年来一直在基层度过。我更一直在
基层。我寄书给他，是供他了解下情时的参考。
       我是不当作一回事的，反正他也不一定能收到。但是，他到底托秘书来
电了。而且，一再感谢我对总理的支持和关心，对我在乡下尚长期关心国家
命运表示赞赏；还望我多对中央多提建议……  　　
        我从来对许多丑恶不满，但我从来佩服共产党里面的能人。就说温总理
，他经历了北京1989年夏的惊天动地，不会没有感触。汶川大地震时，他飞
速到现场，向地下的难童喊话、抚慰。他对救灾空军发脾气的一甩话筒，强
调人民养活了他们，这，让人刻骨铭心。最可贵的是，他多次公开讲话，强
调科学、民主、法治、人权的普世价值。这是中国最敏感话题，但他就是敢
公开宣示而无所顾忌。 这举世瞩目的两会的记者会上，他谈到公平正义比
太阳更有光辉、法比天大等等。温总理就是好！我希望中共领导人中能够为
老百姓办事的好官能够长期执政，有序地让中国与世界民主潮流接轨。

    我和父母的故事就到此打住了。但言犹未尽，作为年近七旬的乡间知识
者和民间长期的思考者，在我们两辈人经历了中国百年沧桑以后，不能不留
下寄语以示世人和后辈——
          1、中国再不能折腾了，应该告别革命，再不能搞以暴易暴的革命了。
日本明治维新成功，我们却戊戌变法惨败，结果是我们被迫走向暴力斗争的
道理。结果，死的是我们中国人，落后挨得的还是我们中国。
         2、改革开放的 道路应永远走下去，不走就死路一条。
         3、科学、民主、法治、人权、宪政是普世原则，是浩浩荡荡的时代潮
流，顺者昌，逆者亡。
         4、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中国人太强调服从了，太缺乏胸怀天下的
思考了；如今的许多年轻人也只想升官发财只顾小家庭而忘却中国命运。这
危险啊！愚昧时代还可能重现啊！文革浩劫还可能再来啊！大家既要关心中
国的经济，还要关心和参与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啊！这样，才有光明的中国
……
                             （本文为应北京青年报的特约稿）
                    
           2011年3月23日于广东兴宁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