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坷岁月中的人性美颂歌

张长兴

我只知道老友程儒章先生是教书育人的典范，因为，他的中学特级教师、重点中学的教导主任、全国劳模，以及由此而来的梅县人大副主任等光环，便是最好的佐证。

   但没有料到的是，不过几年没有联系，他如今却是省作协会员，书一出再出。我挑灯夜读完其新著《今夜星光灿烂》时，禁不住拍案叫绝。想不到早已年愈七旬的他，“老夫聊发少年狂”，能够呕出如此处处闪烁真善美光芒的人生最高境界的精品。而且，此精品在当今林林总总的书籍大军里，并不多见，的确值得我们广大读者一读。

                    一

   我们从书名的“夜”可以懂得，其主要指的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一幕的文革十年浩劫。尤其是他当年工作的东北，更是四人帮爪牙毛远新淫威下的重灾区。作为辽宁大学中文系毕业、刚在本溪县中学当老师不久的他，便莫名其妙地和广大同仁惨下地狱：大字报轰、批斗、戴高帽、下跪、毒打、抄家；老九中有的致残、致死。在那“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岁月，神州无日月，冤狱遍中华。

    待粉粹四人帮后，我读反思10年劫难的文字可谓多矣，但还罕见如作者亲历的骇人毒刑——

    吃粪便:让学校的牛鬼蛇神在粪池便站成一排，打头的是领导，然后按年龄大小排列。他最小则在最后。造反派用长长的棍子从池里挑出粪便往他们嘴里送。你若闭嘴或躲闪，那就更糟，让你重新张大嘴吃两次。

    当牛犁田：把牛套套在你肩上，好像牛一样拉犁耕地。后面扶犁的造反派为了表示紧跟伟大领袖的革命路线以便成为“接班官”，故意把犁嘴插得深深，让牛鬼蛇神真正触及灵魂！“牛”走慢了都不行，鞭子立即狠抽背脊，被打得衣破肉绽……

    他在受尽百般凌侮之后，1968年冬，连同差一个月就生小孩的夫人被流放到最边远条件最差的山村。他提出让妻子回省城娘家，生完小孩就回来。队长一伙当权派竟然说牛鬼蛇神不老实，要批斗他！

    漫长的十年浩劫，长夜难明，的确是下18层地狱的惨剧。这里列举的仅是书中一小部分。在人生如此劫难面前，或沉沦，或苟且，或自弃，或变成走狗去讨好新贵而获得加冕，最后变成疯狗去吞噬苦难的奴隶，这些，本是符合中国国情的自自然然之事，也是中国大陆许许多多的知识分子在那苦难岁月里爬行过的轨迹；但我们的程老师呢，非也，他的行为却是令人佩服的另类——

   其如人之初的性本善。凡人在劫难面前容易呈现恶，消解了本来之善。而他的善在其本心却是根深蒂固，从而在夜气如磬中能够感受人间的温暖和人性的光华。请看——

   在他被这个世界抛弃成贱民时，是那老老实实而默默无闻的胡子上挂着白霜的车夫，默默地帮他搬家，默默地为他服务，绝对没有丝毫的鄙视与马虎。车夫的一言一行都在透射着对当时被视为最贱的、人皆可侮之杀之的臭老九的虔诚与尊重。

    请看那房东老大娘：在那上山下乡的最高指示横扫一切的岁月，见作者带临产老婆下乡，作者被狠狠白了一眼：“压根儿你就不该带她下来，几十里山路，”接着还关切夫人的坐月子以及作者的农活与生活。

    尤其是那天不怕地不怕的队长夫人，更令人尊敬：听说队长他们欲批斗准备送媳妇回城生小孩的程老师，她猛如绿林好汉拔刀相助：“这么容易生个孩子？他们初来乍到，人生路不熟，要啥没啥，再说天寒地冻的，比得你坐地户？出了问题你兜着！”

    这种人性之美，尤其是在夜气如磬中的底层草根的善良本性，在书中有许多记录。这底层草根的人性美，就是性仍善的作者即使在黑夜里仍能息息相通的心灵美；如果说这底层草根之美是天上灿烂之星光，那么，作者善良的本性也就是一颗亮星；而这颗星，在我们的苦难深沉的大地，不断升华，汇着浩瀚银河，一起辉映苦难人间……

    正因为彻里彻外的大善与大爱，作者就不斤斤计较自己的仇恨与睚眦必报。他理解中国大陆的国情，他完全理解自己的遭遇与劫难是社会制度的变异而致的普遍人性的扭曲和异化；而且，他坚信光明不会被黑暗强奸。所以，待雨过天晴之后，即使碰到当年批斗和侮辱过自己的造反派，他也是采用理解、宽容、和解的态度。

    文集里不厌其烦叙写的《怀旧之旅》，同样嘘嘘感人。天南地北，作者长驱几千里，逐户探访。不达目的，绝不回头。本来，分别几十年，能如此兴师动众寻找故旧者，已是另类矣；而在寻常巷陌，与芸芸草根缅怀往昔，回报恩情；最后激情难抑，动情洒泪、乃至倾情大哭!我每读至此等文字，亦心有戚戚而热泪汩汩矣！

    我想，其文字为什么能如此感人？除文风朴实不事张扬娓娓而谈外，最主要的是写出了人间真实、真情，乃至视人间之真善美超乎一切者也。

   读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五四文坛老祖母冰心女士终生厮守的大爱，想起孙中山的博爱，想起托尔斯泰《复活》、《战争与和平》等作品里大气磅礴的爱，想起索尔仁尼琴之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擎天之作《古拉格群岛》里的殉难者悲天悯人的震撼全世界的另类人格；而且，作者之大爱，与西方殉难的耶稣，与东土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亦能融汇与沟通起来……

   只是水平和篇幅所限，笔者对作品的欣赏只能就此打住。

            二

   水源木本，掩卷沉思，我想，作者高尚情怀源于何处，的确应该探究。

   他来自客家大本营的梅州。客家先民来自中原名门望族，带来了崇文重教的中华文化；并以此基因植入客家人的世世代代。集内的散文《徳义小学》里就记载了其先父在偏僻山村一手创办学校布达文化，其可谓出生于书香世家而浸融于崇文之大气候。梅州山区民风淳朴，百姓厚道善良；但为忠信义，疾恶如仇。其后，作者博览群书，学贯中西，自自然然形成了自己的价值观。虽说在那污浊尘世里的低檐压迫下而不得不有所扭曲与变异，但他在总体上还是让真善美成为灵魂的主宰，总是在苦苦支撑漫长而坎坷的人生。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此带点禅悟的警句用在作者身上，是最合适的了。他有我如上评介的阅历，加上晚年笃信佛学，吃斋修炼，更有看破红尘而清心寡欲。因此，其文风不事剑拔弩张与锋芒毕露，而是冷静客观，返璞归真的天然流畅。说到底，文如其人，其为真善美灵光观照下的自自然然。

   这些年来，许多朋友问我喜爱什么作品。我说，其文字多流利，其表现手法多炫目，还有什么大人物的题词推荐，都和我没什么关系。我首先看它是否真实，是否和芸芸众生关联，是否敢于冲破藩篱与桎梏，即是否有奔向真善美最高境界的灵光与勇气。我认为，作者在这方面达到了相当高的境界。

          三

   弄清了作者的主旨，那么，我们就水到渠成地清楚本书的脉络与了。

   其散文部分的《姥姥》、《义德小学》、《气息》、《夜遇》等，继续讴歌人间真情。其思辨类的杂文如《中庸》、《诡辩》、《无为》、《变》、《挑错》、《女人的骄傲》等，更是显现了作者学贯中西的渊博之美与求真、求异的思维之美。然而，《我与快板》、《生命的呼唤》、《一个不准教政治课的人》等，仍给我印象深刻。其对生命的蔑视的抨击，对10年浩劫的尴尬与压抑，照样刻画得入木三。

   我十分欣赏本书的小说。

   《网》对10文革的揭露，对人性的蹂躏，可谓淋漓尽致。对此黑云压城之网，在作者的细腻描绘下，我们过来人的确感同身受。更难能可贵的是，书里两主人公，在神州雨过天晴之后，仍然被陈陈相因的历史之网及当今世俗之网重压。但是，他们硬是冲破不可思议的铁网，获得涅槃与新生。我纵观许多反思文学，揭露黑幕的多而冲出黑幕的少；而且有的还画蛇添足，人为添加许多所谓的主旋律花环，那就讨厌了。而《网》恰恰在冲破新旧铁网的挣扎中脱引而出，呼唤苦难的过来人迈向人生新天地，让人耳目一新。

    《小青子，你在哪里》可以说是卷首10浩劫的篇续。虽说是小说，但具备散文本质的真。这位已经在漫长岁月里与作者失去联系的当年学生小青子，也是一颗闪亮之星，其深沉，其深刻，其细腻，其迷茫，其含情脉脉之委婉，让人扼腕叹息！

     《一封未写完的遗书》则分明是愤世嫉俗的扬眉拔剑之作。时序已是1970年代末，神州已改朝换代。但在有2000多年封建专制传统的中国大陆，那重重黑暗势力绝对不会退出历史舞台。那既得利益的肉食者总在吞噬善良百姓。工厂普通女工何清，有深爱着的丈夫，有可爱的孩子，有岁艰辛而温暖的家，不到地老天荒，绝不会走向自杀绝路。我掩卷沉思而潸然泪下！在泪眼朦胧里，我好像看到作者在与千千万万的草根于风雪里在京城上访；我又像看到已在深山古刹披着袈裟笃诚念佛的他，尘缘未了，愤然冲出来与黑暗搏斗，有如唐代少林寺打抱不平的棍僧。其对弱势群体之大爱，可感可触。

    我非常佩服其《苦涩的青杏》。作者已75高龄，却“年已老而不衰”，以相当长的篇幅表现十分难把握的中学生生活。如果没有对中国下一代的深沉的爱和高度责任感，谁也不会接这烫手山芋。其对少男少女细节的描摹，对学校突发事件的拿捏，对师生矛盾的评判，均是合情合理的，也是有现实深意的。我认为读者不可不读。

    有人问我如何看《海青》，我认为同样展示其真与爱。作者已信佛吃素，对佛门生活相当了解。此篇可谓佛家文学也。女居士梅子失去恩爱夫君，遁入空门，发誓不嫁。有些读者可能以为作者思想保守，要恢复纲常妇道，其实不然。封建伦理压制寡妇再嫁，阻抑人性，当然应批判；但出于信仰与忠贞，誓死独守，这同样千古流芳啊。梅子之形象，既符合后者的流芳，有符合其遁入空门独守青灯古佛性格的“这一个”，完全说得过去。

   ……

   程儒章学长一再要我提出批评意见。本人才疏学浅，实在看不出什么。但思来想去，有两点不成熟看法供作者参考：一、个别文章的构思与章法尚有推敲，比如作者花了大力气之《网》，前面的文革浩劫花了大部分篇幅。但此类伤痕文学早已汗牛充栋，再读此类就容易审美疲劳；而且，作者这方面的铺写并不十分有特色，因此，窃以为还是把重心放在后面为好。二、有些篇目杂了些，乃至在一定程度冲淡了全书的浓郁的主旨。

    我最近说，作者是实至名归的“教坛劳模，文坛高手”，他早已不虚此生。既然如此，我只能顺此祝他保重身体，不要又搞什么大部头了；当然，如果闲得无聊，搞点短、平、快的也行，但千万不能老是透支自己的健康啊！

                       2014、3、25 于兴宁市宁中中学教工宿舍忧天斋寓所